2020-11-22 12:08热点新闻
龙头龙身、镇水百年的镇水兽(复原)
汇通祠旁的“连海水门”遗迹
传说中的星星石,又称鸡狮石
石头上隐约有鸡和狮子的模样
汇通祠原名镇水观音庵
寻访后在郭守敬纪念馆前合影(左一为姚猛老师,左四为本文作者)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地从净业湖向东流,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几只白鹭,静静地立在绿荷丛中……”在小说《老张的哲学》中,老舍充满感情描绘的这个地方就是北京积水潭。经过几度兴衰变迁,它如今已经成为西海湿地公园。
深秋时节,沿着木板铺就的步行道走在西海边上,依稀能感受到老舍为何对这一片风景如此热爱。湖水澄澈,倒影如镜,野鸭成群,游鱼穿梭,芦苇摇曳,充满野趣,在这繁华的都市中心更觉珍稀难得。更难得的是,北京文史研究者、西城水务局副局长姚猛先生带我们做了一次实地寻访。
循着那一处处历史遗迹,我们仿佛穿过700多年历史风烟,大运河的繁华与落寞,北京城的沧桑往事,一幕幕在这一泓湖水边上演……
积水潭曾经“汪洋如海”,神秘的“京城第一水关”就在这里
北京人对积水潭这个名字绝不陌生,因为2号线地铁有一站就是以它命名的,然而,积水潭究竟在哪里,它有着怎样的过往和故事?估计很多北京人不清楚,我们的寻访就从地铁积水潭站开始。
从2号线积水潭站C口出来,站口背后就是一座小山,我们沿着小路缓缓走上去。姚猛先生告诉我们,实际上这座小山以及山上的汇通祠在1976年因修建地铁被拆掉铲平,目前所见是1988年堆土为山重建而成。
在后山上有一块黑黝黝的石头,形状颇为独特,经姚猛先生指点,我们发现石头上还隐约有一只鸡和一头狮子的模样,这是根据传说中的“星星石”,又称“鸡狮石”复原而成的。这块石头和积水潭有什么渊源呢?
民国张次溪在《燕京访古录》中记载称,积水潭中有一小岛,岛上有鸡狮石,“积水潭上汇通祠,寺后立一石,层叠如云,相传为陨石所化,高六尺五寸,下承以石座。石之阳有天然一鸡一狮……此二鸡狮亦系天生形貌,后有镌刻家加以摹刻,愈觉形象逼真,堪称奇石,俗称鸡狮石。”
北京市古代建筑设计研究院的专家刘大可先生曾对汇通祠专门作过考证,他在《汇通祠复原论证》一文中提到,在汇通祠后墙外西北角,有块高达1米8以上的石头,当地人称为“星星石”,认为是飞来之石,也就是陨石。但据识者云,这其实就是一块太湖石,只是由于年代久远,色泽上已近褐色,才被误认为是陨石。据说“星星石”上南北各有一只雄鸡和雄狮浮雕,体量仅有巴掌大,当地群众盛传积水潭原来叫做“鸡狮滩”。刘大可认为:“这一带水域在元代就已经叫做积水潭,如果‘鸡狮滩’之说是可信的话,那么‘星星石’就应该是元代以前的文物了。古人为何在星星石上雕刻微型的鸡和狮子,又为何将星星石置于庙后,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
上世纪40年代曾有人欲出高价买走“星星石”,虽然庙中经济已十分拮据,但住持月朗和尚没有出卖这件文物,“星星石”虽然没有沦落异国,但最后被渣土车运走,不知所踪。
汇通祠原名镇水观音庵,为明成祖时名僧姚广孝所建,距今已有570余年。既然名为“镇水”,那么就少不了镇水兽。据《燕都游览志》记载,汇通祠庙后有一石螭“迎水倒喷,旁分左右,既嗡复吐,声淙淙然自螭口中出。”这个石螭被当地人称为“镇水兽”,当初确实是作为镇水之物设置的。据当地群众回忆,这只石螭的形象特点是:龙头龙身,独角,三指爪,尾巴细长,很像蜥蜴的尾巴。这只镇水百年的石螭,在“文革”中被毁,如今所见也是按照文物复原的。
姚猛先生告诉我们,目前和汇通祠有关的文物留存下来的只有乾隆御碑,在后山的碑亭里。吴良镛先生1988年撰文《重修汇通祠记》中提到“寻得旧碑,立亭护之”,这件文物的失而复得也颇有戏剧性。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汇通祠改建,并由乾隆皇帝正式赐名,乾隆御碑上刻着皇帝来此游玩时赞叹这一带风景的诗。据刘大可先生考证,石碑在“文革”中被推倒,与拆毁的残砖碎瓦一起运走。后西城区通过北京市文物局得知此碑下落,曾由北京市文物工作队收藏保存,几经周折石碑最终找回,在汇通祠后紧靠二环路边建了一个石亭,将碑立于其中。
乾隆的诗虽然文采常被后人诟病,但作为史料真实记录了积水潭曾经的面貌。乾隆在《积水潭即景诗三绝句》中写道:“积水苍池蓄众流,节宣形胜巩皇州,疏淤导顺植桃柳,三里长溪可进舟。”
汇通祠如何“镇水”,积水潭为何“蓄众流”?这便引出了京城神秘的“第一水关”。汇通祠坐落的土山,正对着城墙水关入水口处,其水源是西山诸泉入关后在此“汇通”,分东西两侧注入海子。当时的积水潭“汪洋如海”,蒙古人称之为“海子”。
当年的北京城,在中轴线的西侧,自北向南依次有西海、后海、前海、北海、中海、南海六个湖泊。西海北岸入水口处小山上的汇通祠就坐落于这一京城水域的咽喉之上,其下的水关,内设可以活动的木闸,嵌入两旁的石槽之中,整个城内水域的水位高低与流速,都靠它掌控了。
在姚猛先生的指点下,我们找到了汇通祠旁的“连海水门”遗迹,站在小山上往下望,眼前已不是六海的滔滔水流,而是北二环的滚滚车流。尽管西海早已不再澎湃,但当我们走进西海边的汇通祠,现在的郭守敬纪念馆,去了解这位伟大科学家的过往伟业时,依然能想象出这里曾经如何风云激荡。
伟大的科学家郭守敬与“漂来的北京城”
很多人知道郭守敬仅限于中学历史课本,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实际上一直被严重低估,他到底有多牛呢?简单地说,他从小就是个天才儿童,设计北京城的刘秉忠是他老师,他有10多项发明创造遥遥领先于当时世界水平。比如他编制的《授时历》,提出回归年长度为365.2425天,比后世通行的公历《格里高利历》早了300年之久;他还组织进行了“四海测验”,比西方进行同样的大地测量早620年;“海拔”的概念也是由郭守敬最早提出的,他还发明了12种天文测量的仪器。为了纪念他,国际天文学会以郭守敬的名字为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命名为“郭守敬环形山”,国际小行星中心将小行星2012命名为“郭守敬小行星”,他可以说是当时世界范围内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
如今,西海岸边和汇通祠内都立着郭守敬的雕像,他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呢?说起来关系那是相当深。时间回溯到700多年前,元大都初建之时,元世祖忽必烈遇到一个很大的难题,旧时的水系全不通了,都城喝水用水都困难。正当他愁眉不展之时,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前来叩见,他便是郭守敬。这位思维敏捷、见识不凡的年轻人胸有成竹地陈述了六项兴修水利的建议,直说得忽必烈龙颜大悦,感叹道:“如果每个人都这般思考国事建设, 就不白吃饭了。”当即授予时年32岁的郭守敬“提举诸河渠”的大权,相当于今天的水利部部长。
在纪念馆展室中央郭守敬的大理石像下,摆放着一副还原当年郭守敬设计北京水系思路的沙盘,可以清晰地看到,为了兴建元大都,郭守敬36岁主持重新开挖金口河,引永定河水把西山的木料等物运至都城,极大地节省了人力物力,保证了百万人口的大都新城的顺利建设。所以,人们说“永定河漂来了大都城”,北京是“一座漂来的城池”。
虽然大都用水的问题解决了,但运粮的问题却一直得不到解决,当时大运河是南北交通的重要水路,但大运河只到通州,从通州到京城,全靠陆路运输。在阴雨连绵的季节,人畜的疾病死亡和粮食霉烂糟踏非常严重,运输效率极低。
当时年过六旬的郭守敬提出了开挖运河的设想,把昌平神山(今称凤凰山)脚下的白浮泉水引入瓮山泊,此后,河水并不径直南下,而是反向西引到西山脚下,再沿西山往南,沿途拦截所有原来从西山向东流入沙河、清河的泉水,使汇成流量可观的水渠,再经高粱河进入流向通州的运河。因为这些都是清泉水源,泥沙很少,运河下游可以无顾虑地建立船闸,使粮船平稳上驶。郭守敬的建议很快就被忽必烈采纳,整个工程只用了一年半时间,1293年全长160多华里的运河连同全部闸坝工程就完成了。
据齐履谦《知太史院事郭公行状》中记载该工程“别引北山白浮泉水,西折而南,经瓮山泊,自西水门入城,环汇于积水潭”。这条运河便是著名的通惠河,而积水潭是通惠河的终点。
积水潭原是高梁河上比较宽阔的一带河身,为永定河故道,在金代被称为白莲潭,元代才因为这项水利工程成为巨大的人工湖。可以说,没有郭守敬就没有积水潭数百年的繁华,西海边为郭守敬立雕像正是表达了人们对这位伟大的科学家的追思与怀念。
大运河北端最大的码头,全国物资商货的集散之地
元朝时的积水潭包括今天的前海、后海、西海三湖,总水域比三个湖还要大不少。元政府打造了8000多艘运河槽船,每天川流不息地把来自江南的漕粮运到大都积水潭码头。这条河道不仅解决了运粮问题,而且还促进了南货北销,进一步繁荣了大都城的经济。
当年,积水潭成了大运河北端最大的码头,来自全国的物资商货集散于此,南来的船只几乎遮盖了积水潭宽阔的水面,形成“舳舻蔽水”的宏伟景观,使得其东北岸边的烟袋斜街和钟鼓楼一带成为大都城中最为繁华的闹市。
《元史·河渠志》记载:“海子一名积水潭,聚西北诸泉之水,流行入都城而汇于此,汪洋如海,都人因名焉。”由于积水潭当时水面异常宽阔,汪洋如海,因此又被人们称为“海子”。除了商贾云集,海子的水色湖光也汇聚了四方游人骚客,在岸边的歌台酒榭中吟风弄月,元人宋本《海子》诗云:“十顷玻璃秋影碧,照人骑马入宫墙。”盛况空前的积水潭充分显示了京杭大运河的活力。
积水潭是漕运的总码头,也曾是皇家的洗象池。从元代起到明清,来自暹罗、缅甸的大象,就作为运输工具和宫廷仪仗队使用,在夏伏之日,驯养员会带领大象到积水潭洗浴。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记载了洗象的盛况:“三伏日洗象,锦衣卫官以旗鼓迎象出顺承门,浴响闸。象次第入于河也,则苍山之颓也,额耳昂回,鼻舒纠吸嘘出水面,矫矫有蛟龙之势。象奴挽索据脊。时时出没其髻。观时两岸各万众。”
除了洗象,这里也是伏日里浴马的地点。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六月·赏莲》载:“帝京莲花盛处,内则太液池金海;外则城西北隅之积水潭,植莲极多,名莲花池。或因水阳有净业寺,名为净业湖。三伏日,上驷苑官校于潭中浴马。”《燕都游览志》也云:“每岁六月六日,中贵人用仪仗鼓吹导引,洗马于德胜桥之湖上,三伏皆然。”
元末明初,积水潭水源上游的村庄、人口增加,大量开垦,导致河道淤塞,积水潭的来水渐渐减少;另一方面,明代建的皇城将流经元代皇城东墙外的运河圈入,以保证皇家用水,水路被切断。从此,通惠河与积水潭的联系被切断,积水潭慢慢转化成了贵族、文人游赏的地方,失去了漕运的功能。
明朝以后积水潭又名西海,由于风景宜人,这里庙宇云集,许多王公贵族也竞相在这里兴建私家园林别墅,如定国公的太师圃、英国公的新园等,此外,镜园、漫园、虾菜亭、莲花社、临锦堂等环湖而建,掩映于湖光树影之间。
在清丽的湖光山色中,荷花芦荻迤逦,两岸杨柳成荫,老巷幽静,宝刹古朴,有着“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美誉的这片水域,成为文人吟咏赞美的对象,留下了许多优美的诗词。明朝于慎行《雨行北安门外湖上》云:“湖上窗栏如画舟,一天凉雨入空秋,平桥芦荻萧萧冷,别浦鸥凫泛泛流。”清朝著名词人纳兰容若在《渌水亭宴集诗序》写道:“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民间还流传《德胜门水关竹枝词》:“酒家亭畔唤渔船,万顷玻璃万顷天。便欲过溪栋渡去,笙歌直到鼓楼前。”
明万历年间撰写《长安客话》的蒋一葵在遍游北京后,看到西海“晶淼千顷,草树菁葱,鸥凫上下,亭榭掩映,列刹相望,烟云水月,时出奇观。”把这里誉为“都下第一胜区也”。
据《帝都景物略》《日下旧闻考》等书记载,每到中元节这天夜里,寺寺僧集,放灯雨莲花中,叫做灯花,又叫花灯。艺人们还扮成凫、雁、鬼、鱼等形,身缚烟火,于水中燃放。入夜后,管弦之声通宵达旦。深秋之际,这里芦苇接天,文人墨客结成诗社,交于水亭,人们每每“酒后一苇,山光水色,箫鼓中流,时复相遇。”乃至隆冬,人们的游兴有增无减,自制冰床,驱于湖上,雪后入夜,冰湖上白雪皑皑,月光尽洒,人们乘冰床相邀而游,“携围炉酒具酌冰凌中”,确是别有情趣。
老舍最喜欢北京的两个地方,一个是积水潭,一个是景山前街
随着清朝逐渐衰败,西海一带的庙宇逐渐荒废了,唯有汇通祠孑然独存,“十顷莲花”销声匿迹,仅有芦苇伴着湖水,浩渺之中添了几分悲凉。但传统还在延续,每年重阳,人们常相邀来此登高,中元节也会来汇通祠一睹盛会。
由于汇通祠一带的庭园别墅多为明朝王公大臣的宅园,所以改朝换代之后大多荒废了,但是据《天咫偶闻》和《日下旧闻考》记载,清朝时,虽然沿湖一带的名园“今无一存”,“然野水弥漫,一碧十顷……从祠上望湖,正见其飘渺,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妙无定态。”可见景致依然十分幽静美丽。
民国以后,一直到北平和平解放这一段时间,什刹海(包括前海和后海)以及积水潭(西海)都处于“野水”状态。汇通祠从上世纪30年代,被寺中僧人卖给一个著名道士之后,又几经易主,后来还开设过武馆,解放后被划为公产,以后成了居民院。
虽然已成“野水”,繁华不再,但近百年来积水潭依旧是很多北京人魂牵梦萦的地方。舒乙曾经说过,老舍先生最喜欢北京的两个地方,一个是积水潭,一个是景山前街。老舍认为这两个地方是北京城最美的地方。
老舍先生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一个人坐在积水潭畔的石头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者苇叶上的嫩蜻蜓,他“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所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
正是由于积水潭充满了自然的野趣,老舍先生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放在积水潭边去活动。与其说老舍笔下的人物喜欢积水潭,喜欢积水潭那一汪碧色的水、那微微弯曲的石桥、那两岸随风扬起的柳树梢儿……其实是老舍先生自己深深地爱着积水潭。
在老舍先生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积水潭不同的面貌,在《四世同堂》里老舍笔下的积水潭是苍凉的、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充满了“国破山河在”的悲怆。“海中的菱角,鸡头米与荷花,已全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叶子,在水上飘着或立着,水边上的柳树的叶子已很稀少,而且多半变成黄的。在水心里,立着一只像雕刻的,一动不动的白鹭。海的秋意,好像在白鹭身上找到了集中点,它是那么静,那么白,那么幽独凄惨。”
老舍先生写生活在积水潭畔的人,写积水潭旁曾经发生过的事儿,借用舒乙先生的一句话,他的父亲老舍先生“写了一辈子积水潭”。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以后,人民政府当年便开始动员民工疏通上游的河道,恢复了对什刹海和积水潭的供水,并开始对北海、中南海、什刹海、西小海、积水潭进行全面治理。2018年,西城区政府历时5个多月,完成了西海湿地公园建设,并于11月1日正式对市民开放。
如今,流连在西海边,脑海中会自然浮现老舍作品中那些美好的文字,内心不由感叹,老舍最热爱的北京风景回来了。“柳林环堤,千顷荷花,芦苇丛丛、水鸭为群、蝉声鼎沸……”家住在周边的老街坊们依然习惯于每日饭后漫步于西海水边,顺着新修的木栈道,零距离感受西海,仿佛置身水面一般,有了比古人更为惬意的游览体验。700多年的历史烟云消散后,北京市中心的这一湖碧水美丽如初。
文并供图/京范儿